郑茹菁
2019年冬天,当新冠病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延烧全球,隐身暗处的“无常”突感不甘寂寞,随着病毒逐日侵占世界版图,无常与疾病也开始大举进攻我的健康,2020年成为我的灾难年。
11月,风和日丽的一个星期天,利用休假日投入志工服务的我依约出席例行会议,停车之后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花,摔了一跤,感觉很痛,但因为脑血管栓塞顽疾缠身,摔倒在地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当时心想痛一下就过去了,所以没有太在意。
会议进行间,疼痛的感觉竟让我如坐针毡,煎熬到会议结束,自己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这才打电话请人送急诊,照了X光得知是膝盖骨裂,见惯大伤小伤的急诊科医师惯常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做常规判断,轻描淡写地告知:“看起来不严重,休息三天应该可以自动愈合,你若不放心,就去看骨科门诊确定。”
从此揭开噩梦的序幕
遵从医嘱,我挂了骨科门诊,专科医师重新照了X光,摇头推翻了急诊大夫的判断:“至少需要休养两个礼拜,届时再复诊。”
身在赌城拉斯韦加斯的赌场工作,圣诞假期人潮汹涌,这个跤真的摔得不是时候。所幸两个礼拜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却没有康复的迹象,复诊之时看医师的脸色便知不妙,果然,两根骨头渐行渐远,再不拉回来绑紧就得分家了,骨科大夫终于拍板:“准备开刀!”
于是,我的左腿在圣诞佳节裹上了层层覆盖物,经常东奔西跑的我被迫锁进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吃饭、写稿、睡觉都在卧房进行,只能透过网络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见识到了新冠病毒的威力,泱泱大国美利坚竟然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我突然感觉好亏待自己,几十年来天天赶路,没时间欣赏路上的风景,眼看着就要世界末日了,难道这世间所有的美好就此与我擦肩而过了吗?
感恩节、圣诞节、新年、农历年便在我柱着拐杖周旋在一亩三分地之间流逝了,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如此这般一蹦一跳地跳回花花世界,继续行侠仗义的使命。这时前线的医护人员因为防疫物资短缺,纷纷倒下,我受美国慈济征召,开始与拉斯韦加斯志工组队护送口罩、面罩及防护衣等个人防疫物资到医院及各弱势小区机构,尽管不便于行,但我仍然勇往直前,同时,我也开始利用周末寻访附近郊区的山野公园,用心观赏这滚滚红尘的一草一木。
疾病排山倒海而来
追究病源,我之所以经常摔倒其实是拜脑血管栓塞所赐,神经内科医师决定从头到脚扫描一遍,看看到底血管栓塞到甚么程度。由于我的鼻动脉曾经爆裂,差点丢了小命,所以鼻腔也是重点勘查的部位,计算机断层扫描发现一颗鼻腔肿瘤,医师调来一个月前的片子,吃惊地发现,不到一个月,这个肿瘤竟从一粒小红豆长成一颗乒乓球,彼时的医师言之凿凿地说:“非常可能是恶性肿瘤,要赶快开刀处理。”
可是,肿瘤太大,耳鼻喉科医生无法用鼻腔镜取出,建议转诊口腔外科取出肿瘤,麻醉之后,口腔外科大夫发现肿瘤继续往下生长,粘上一颗智齿,因为事先没做病理切片,医师考虑到可能是恶性肿瘤,所以连智齿一起手术拔除,避免在分割之时溢出癌细胞。
祸不单行的是,手术后持续高烧不退,原来是伤口没缝好,细菌入侵、严重发炎,立刻被推进手术房进行第二次手术,这时已连累了另一颗智齿,医师当机立断予以拔除,令人失笑的是,此时被麻醉的我竟能听到医师的指令,发出抗议的声音,医师这才知道手术未完成,麻药却失效了,我又被重新麻醉,陷入昏迷之中……
术后在睡睡醒醒之间度过晨昏,心里一直牵挂着鼻肿瘤的病理报告,万一证实是恶性,还得进一步检查是否已转移。当医师红着脸递给我病理报告,我跳过前面密密麻麻、罗里吧嗦地形容肿瘤部位及大小,直接看到最后面的结论:“良性肿瘤”,心中五味杂陈地自问:“这到底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没有癌症固然欢喜,但是无缘无故拔了两颗牙齿也确实让人高兴不起来。
厄运在灯火阑珊处偷笑
当时的赌城灯火仍辉煌,霓虹闪烁、游客如织,彷佛病毒还在千里之外,我盼望自己早日远离这一亩三分地,早日返回赌场上班。
全身检查之后,最后只剩下脑血管栓塞的问题,左右两边的脑血管都栓塞50%,导致走路失平衡,很容易跌倒,医师下医嘱“通血管”,急如星火地安排手术,当时已是三月初,新冠疫情不容小觑,护士问了许多“最近是否去过中国?是否感染病毒?是否接触过感染者?”之类的问题,活泼可爱的两位护士一前一后,小跑步直奔开刀房,前面的护士大声喊:“病患是华人”,后面的护士不甘示弱地接着说:“病患自称没感染新冠病毒”,路过的护士站人员哄堂大笑,两位护士也笑得花枝乱颤,一下子失了准头,我的病床飞向了走廊的墙,幸好我紧紧地抓住栏杆,否则可能会飞出床去吧!美国人的幽默真让人受不了……
正当术后的我日渐康复,谁也想不到,不夜城拉斯韦加斯竟然在3月17日熄灯了,转眼之间,霓虹闪烁的街景不再,黑摸摸的赌城大道寂静无声,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疫情,赌场被勒令关门,世界级的赌城只剩下一家家闭门谢客的赌场。
在赌场工作的人都失业了,我自己、两个弟弟及女儿全部失业,来不及唉声叹气,慈济志工就动了起来,我们开始前往大小医院诊所及各弱势团体捐赠个人防疫物资,监狱警官听说以后,打电话向我们求救:“监狱的口罩快没了,可以帮忙吗?”
疫情失控 口罩生产掉链子
经由深入了解,知道拉斯韦加斯的四家监狱原本羁押四千多人,当监狱传出第一个确诊病例,狱方立即采取应变措施,首先,为了避免人传人,开始大动作的释放行动,幸运出狱的大多为轻刑犯或非暴力犯罪的人,服刑超过四分之三的人也提早毕业了,又有900人被戴上电子锁,改在家中服刑,即便如此,当时仍有2800人关在监狱。拉斯韦加斯的监狱牢房大多是64至74人一间的大通铺,也就是说,狱友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眼前就是另一个人的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想不被感染也难。
当我们决定捐赠口罩给狱友之时,有人提出心中的疑虑:“防疫物资不是应该送给第一线工作人员吗?怎么送去给坏人?”证严法师曾经说:“人间像一座监狱,人人受过去的因缘所牵而来,要承担过去造作所致的业报。”虽说人人都有清净本性,但各人有各人的习气,就算发了一念心,难免起起伏伏,换句话说,监狱关的不一定是坏人,他们大多是犯错的人。
所以,我们决定“做,就对了!”感恩美国慈济先后批准五千个口罩送给监狱护士站及狱中受苦的众生,后续的口罩也逐渐恢复供应,这五千个口罩在防疫物资短缺的空窗期发挥了最大功能。
监狱警官赞扬志工:“你们的善行太伟大了!帮狱方解决了口罩荒大问题,真是菩萨送来的礼物!”
黎明前的黑暗
我的断腿就在一瘸一瘸、负重前行的窘境中慢慢康复,终于在5月1日被召回赌场上班,做“重新开业”的准备工作,拉斯韦加斯的赌场也顺利在6月4日重启大门,员工在门前送口罩迎接赌客,我和我的家人在这波失业危机中侥幸保住工作。
赌场的生意因受限于空间与人数的限制,从过去的100%降到6月的50%,到11月的25%,营业中的赌场会计结算均以赤字告终,赌场员工也饱受随时可能失业的威胁及折磨,我们只能祈祷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明天一定要更好!
然而,躲在暗处偷笑的厄运再次张狂,当我又开始重心不稳,上下楼梯如同走钢索之时,复检时赫然发现一年前摔倒造成的不只一次伤处,其实左脚裸也受伤了,眼看着年节将至,等待我的不是圣诞礼物或新年烟火,而是再一次的手术,再一次的复健疗程,以及未可知的康复之路,不禁心有戚戚焉,幸好已有疫苗问世,新冠疫情可望成为过去,而我的病中岁月又该何去何从?看着衣柜里靠边站的拐杖,我知道我俩马上又要成为患难之交了!